2月15日,武漢,大雪。
狹小車廂內,筆記本電腦頂著方向盤,兩臺手機連著車充,保溫杯里裝滿熱水——“臨時辦公室”里的所有裝備盡在眼前。
許斌是土生土長的武漢人,這是他在私家車里工作的第13天。
縮在駕駛位上,許斌哈了口氣,搓了搓手。天冷,暖氣卻打一會兒就得關掉。車里汽油不多了,社區封閉式管理,沒法開出去加油,必須省著用。
這個春節,許斌帶著妻子和剛滿四個月的寶寶,臨時搬到父母家中。因為居家條件一般,怕吵著孩子,他只能把工作全部騰挪到車里完成。
和你我一樣,他是兒子、是丈夫、是父親,是一個普通人。
和你我不同,他身處疫情中心,新冠肺炎近在咫尺:所住的小區里有29名確診患者,親舅舅也被確診感染。
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,積起厚厚一層,很快覆沒車窗。你不知道,漫天蒼茫中還隱匿著一個狹小的“辦公室”,那里有一個武漢人對生活最純粹的堅持。
我們記錄了他的講述。
機場排隊的車流,讓我想起那年非典
“幸虧你沒來,不然可能回不去了。”1月21日,我對取消了武漢行程的上海同事這樣說。而就在前一天,我還覺得她有些小題大做。
我是武漢人,目前在保隆科技武漢園區擔任商務經理,客戶群體是湖北的大型車企。
同事從上海趕來和我一起拜訪客戶,原本是很尋常的事。一月中上旬,我們還在和客戶頻繁溝通交流,開項目會議。當時只是聽說有八名造謠者,對新冠肺炎一點概念也沒有,大家不戴口罩,正常往來。誰也沒想到疫情會來得如此突然,急轉直下。
1月20日,我一個人去拜訪客戶,晚飯后送他去天河機場。去航站樓的路很堵,我們排隊等了20多分鐘。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。后來才知道,機場已經開始管控人流,每個進出機場的人都要體溫測量。
我心里一下子急起來了。武漢從沒有那么大規模的機場擁堵,這讓我想到了非典。那一年我大四,坐火車去上海參加招聘會,要到學校的招待所先隔離7天,回來再隔離7天。
后怕也出現在這一刻。當天晚上又傳出有疑似病例,而我家在漢口,距離華南海鮮市場直線距離不到3公里。
我很快做了兩個決定。
第一個決定是搬家。我家寶寶才4個月大,第二天,也就是1月21日,我直接帶著老婆孩子一家人去我媽那里了。也在武漢市,青山區,距離華南海鮮市場約20公里。
第二個決定是戴口罩。我趕去藥店買了一些預防感冒發燒的中成藥口服液。藥店人不多,只是門口堆著一大車子貨。我問這是什么,工作人員說是口罩。我說已經這么嚴重了嗎,對方說現在物資緊缺。
于是我買了2袋,共40只口罩,一直用到現在。
十人開會用大禮堂,客戶給我們泡騰片
事實上,從1月1日開始,我們公司就給員工發口罩,并且上下班測量體溫。這個決策很英明,只不過當時大家都以為是嚴重流感。
公司正常是1月19日放假,而我后面幾天都和客戶約好了,所以還在外面跑。尤其是1月23日小年夜這個局,我們前前后后組了四個月,很不容易,還是得去。不過,客戶也說:“人數最好少一點,談的時間短一點。”
23日一早,下雨,我自己打車到了客戶那兒,和同事匯合。門衛已經戴著口罩、準備了測溫槍,嘀一下才能進入。
地點選在一個超大的禮堂,我們五個人,對方五個人,一共十個人,就拿大禮堂當會議室,每個人都坐得遠遠的,間隔得有3米以上。客戶給我們倒水,竟也不是泡茶葉,而是直接給了泡騰片,一人一杯。
正常時間一次交流大約需要3-4小時,當天,我們只花了2個半小時。這也是我最后一次拜訪客戶。結束工作,有個同事原本下午要坐高鐵回山東,收到消息說被管控了,也沒回成,就一直待在武漢。
當天晚上我們發現,疫情超出了想象,形勢越來越嚴峻。我有些在醫院工作的朋友都說,沒得啥大病就千萬別來醫院。
老婆和媽媽非常擔心,因為我一直在外奔波,是高危人群。剛開始我想一個人回漢口住,家人到底不放心,后來我就單獨睡到客廳邊上的小雜物間里,盡量和家人隔開。
家里正常準備了一些過年的食物,夠吃,就這樣一直家里蹲,一蹲就是十天。
這段時間真的很難熬。我每天刷手機,看到網上有很多關于疫情的消息。為了不讓老人也心煩焦慮,我只和老婆私下交流一下。
春節期間我們全家都沒有出門,哪怕親舅舅和我們住同一個小區,也沒有見面往來。社區里街坊鄰居關系很好,我家住一樓,以前經常會有阿姨伯伯來串門。
這一次我們把門緊緊關上了,響應國家號召,微信拜年。
買白菜來回跑四趟,到家把衣服燒光
就這樣一直蹲到2月3日,家里必須補充一波物資了。于是這天下午,我一個人全副武裝,去了一趟超市。
出家門前,我做了周全的準備——把自己舊衣服全翻出來換上,戴上眼鏡,其他裝備也都奢侈地套上兩層:戴兩層口罩;線手套外面再加一雙塑料手套;頭上裹了浴帽,再穿一件有帽子的衛衣,外面還加穿一件雨衣。就這么里三層外三層地走進超市,別人都奇怪地看著我,像在看一個怪物。
我去的是沃爾瑪,當時物資已經比較匱乏了。新鮮蔬菜有,大白菜是一塊錢一斤,價格還行,不過限量供應,一次買單只能買一棵。我結完賬,把菜放到車里,又回到超市,前前后后跑了四次,一共買到五棵大白菜。
進出超市都要測溫,第一次進去的時候我體溫是36度1,最后一次出來的時候再量體溫,已經超過37度警戒線了,顯示37度1。保安小哥警惕地看著我,我說,不是發燒,這是為了白菜跑那么多趟,熱的。
我還買了一些山藥、番茄,兩大袋面粉,一些堅果,小孩兒用的尿不濕。超市的面條已經不多了,不過米糧油還是充足的。那天我拖了整整兩推車的物資,花了兩千多塊錢。以前有誰去一次超市,一下子能買兩千塊的日常用品?我真是頭一次這么干。
滿載而歸,開車回家。到了家門口,我把衣服全脫了,只穿小褲衩,嗖地沖進屋里去洗澡。一開始我們就在屋外準備好了大編織袋,脫下的臟衣服全放里面,打包丟在鐵桶里。
我媽一把火燒掉了,就跟燒錫箔一樣。
為鄰居老人聯系用車,可他還是走了
11例、17例、19例、21例、27例、28例……
接下來的幾天,周邊小區、超市陸續有大規模的病患出現,確診數字不斷增加。社區工作人員會把官方文件公布在微信群里,有紅頭、帶公章的那種,居民都能看到。
我們小區現在確診29人,其中一人還是我親舅舅。他1月25日時有一些輕微咳嗽,上報到社區,醫院也做了備案,醫生讓他自我隔離。舅舅是輕癥,不發燒,但因為不放心,還是去醫院做了檢查,結果核酸檢測是陽性,前兩天下午被收治。
知道這事后我心情特別沉重壓抑。雖然一直待在武漢,就在漩渦中心,但之前我總在慶幸還沒有真正被波及,沒想到現在自己的親戚也被感染了。
類似的事情在身邊不斷發生:我的客戶一家五口都被感染了,包括一歲多的孩子,好在是輕癥,已經陸續出院了;我同學的大姨完全確診,屬于重癥,前前后后折騰了十五天才住進醫院。
活在當下,真的不容易。80后這一代坎坷挺多的,什么都趕上了。
幸好,社區群里大家不停交流,氣氛還挺好,身邊也有很多人真的會站出來幫忙。
我有一群一起踢球的朋友,在疫情爆發的第三天,他們從襄陽買了10萬只口罩。當時高速已經封了,他們就到省道入口處去接,一路送到了社區門口的華潤武鋼總醫院門口,完全是自發組織的。
我家院子前一棟樓,有個老人81歲了,他患有癌癥,需要定期去醫院換藥。原來的醫院不接收了,市內交通不暢,去另一個醫院有四五公里遠。老人的兒子著急地在社區群里求助。
那天下午我幫忙聯系用車,電話一個個地打。先是找了官方渠道,社區的三輛車都在忙,沒空回來;后來又找了非官方渠道,聯系到一位司機志愿者就在附近,愿意接老人去醫院。只是當天晚上,老人還是沒挺過,走了。
第一次車內辦公,電瓶耗盡直接熄火
2月3日,我收到湖北車企東風集團的客戶郵件,也是從那一天起,我復工了。
在車內辦公是一個全新的體驗。作為商務人員,其實我更習慣在線下與客戶見面溝通,畢竟“百聞不如一見”,以前我就經常坐紅眼航班,當天來回。
但在疫情影響下,游戲規則發生了改變。以前所有天南海北的奔波交流,如今我都在小小的駕駛位上遠程完成。
第一次在車里辦公還鬧了個笑話。空調開熱后,我一時忙忘了,自動取電模式過長,電瓶的電量直接耗盡,車沒法再發動了,車窗也關不上。
我趕緊在網上查聯系電話,找修車小哥過來搭電。他搭電時我進屋,離得遠遠的;等修理完畢,他走遠等著,我把錢放車蓋上;等我拉開一段距離,他再走過來拿。非常時期非常做法,盡量不接觸,大家都習慣了。平時搭個電20塊,那天收了100塊,我捏著鼻子認了。
2月14日,別人過情人節,我在緊張地“考試”。當天下午有一場線上投標。疫情之前,招投標都是線下進行,項目經理、商務報價、技術支持,一個團隊都在現場。現在這一切搬到了線上,我一個人同時兼顧多方,準備PPT、介紹資料、提問回答……這是項目最關鍵的階段,客戶得從我這兒了解到全部情況,也倒逼我掌握更多知識。
那天在車里,我從下午1點一直坐到5點半。天氣轉冷,第二天就下起了雪。下雪天比較難熬,因為交通管制,我不能出去加油,空調只能開一會兒,等車暖起來就關掉。
不過這幾天暖和了一些,午后可以在車里曬曬太陽,我覺得不錯。
這段時間,我的同事們也都在加班加點,積極工作。大家狀況都比較穩定,我們武漢園區目前采用遠程辦公模式,雖然現實中見不到面,但打開同一個文檔,你可以看到好幾個人同時在線上編輯。疫情形勢嚴峻,行業競爭激烈,但重壓之下,大家干勁反而更足了。
我的微信頭像是寶寶的照片,她瞇著眼在笑。我在下面加了四個字:“武漢加油!”
更想說的是,“活在當下”。好好活著比什么都重要。
雖然身處冬天,但我們還很堅強。
(轉自《新民晚報》,記者/楊潔,口述、圖片/武漢園區許斌)